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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乎舞雩

任卫民

新学期听课调研，高一语文正好开讲《论语》中的《侍坐》，我对这篇课文特别感兴趣，以小学生的心态连续听了几位老师的同一篇课文的课，很想真切理解“风乎舞雩”这句话的真实意境，来体验一份久违的师生真实情感，并表达对恩师的怀念感激之情。

在我办公室里挂着一幅题字——“风乎舞雩”，这是恩师梁孝杰老师为我亲题的，我非常珍爱，虽然有工作调动，也带过来一直挂在办公室。

恩师梁孝杰老师是我高中三年的化学老师，老师的教诲我终生难忘。回忆当年学生时代，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，不高，微胖，方脸、大眼，皮肤白里透红，不算美男子但很有亲和力，好瞪眼，好红脸，好出汗。老师上课每讲到动情处，为突出问题的重要和自己表达的到位，好瞪起眼来，因为眼大瞪起来更大，所以至今记忆犹新。从老师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自信与强调问题的情感表达。训诫学生时，有时也会瞪起眼来，且把头微微昂起来，同时伴随一个甩头动作，眼神里有的是责备但没有愤怒，有时可能是怕学生受不了，再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算是缓和一下气氛。只要课堂上学生有问题质疑，或惹老师生气了，他的脸往往先红起来。一则老师皮肤白一激动脸红的特别明显，更主要当时就感觉梁老师太爱面子，容不得学生对他有任何质疑和不尊重。爱脸红的人往往对自己要求高，遇到问题先反思自己有什么不对，这种带有自责的心理，表现出来就是脸红；也不是不自信，根源在于自我要求高，追求完美。我也好脸红，有时也说不清为什么，就是脸皮薄。

老师工作越是认真越是容易激动急躁，经常讲完课就满头大汗，印象很深。“铝热反应实验”是高中化学课的演示实验，由于这个实验用到的器材多、原料多，操作复杂繁琐，稍不仔细操作不当，就会导致实验不成功，有一定难度，并且引燃后会出现爆燃，短时间产生大量热，有一定危险性，好多老师不愿意做这个演示实验，梁老师坚持做。他平时就认真负责，心细仔细，他自信满满，一板一眼演示着实验，顺利完成准备工作；实验要通过镁条引燃，明显看出老师的紧张，镁条要点燃时额头就开始冒汗了，但专注的神情依然充满着自信；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，开始点燃，一个大火球轰的一声爆燃，随后一个小铁蛋落到铺有沙子的坩埚中，在同学们惊呼的同时，我看到老师的眼也瞪起来了，头也昂起来了，脸也红起来了，满头大汗，同时也露出了笑脸，有成功就有喜悦，这不仅证明实验结果，更证明了他的承诺和自负。

梁老师讲课抑扬顿挫，充满着自信。讲问题条理清晰，表达准确，富有启发性，板书规范条理。他的这种授课方式特别适合我，节奏不快，跨度不大，既方便理解领悟，又方便做笔记，所以我的化学科成绩不论大考小考，总是在班级名列前茅。也不是因为特殊爱好，也不是知识点都明白，但成绩从没有落下过。我想还是老师的教学方法、指导方法适合我，至少在化学学科成绩突出上，我应该称得上是老师的得意弟子了。在我十几年的一线课堂教学的过程中，老师的那种自信从容神情，我没有学到手，但老师讲解细致，条理清晰，讲清讲透，对我启发很大。我的教学方式有点像梁老师，讲课就是让学生听得懂、记得住、有收获、有积累，愿意听才会有成绩。

梁老师平时很严肃，我又是个很拘谨的学生，即便大学毕业工作后也很少和老师见面交流，我是一个很内敛的人，再后来也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工作成绩，老师也改行从政，更少了见面的机会。同学两次大聚会才见到梁老师，同学多，我不主动也没有与梁老师交流的机会，听同学谈到梁老师，才知道梁老师代完我们这一届后不久，因成绩突出、识见卓越、文采出众，被举荐到滕州市委办公室，曾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、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，后又任界河镇党委书记，由于工作出色，后又被提拔到枣庄，先后任枣庄市纪委副书记、枣庄市政协常委。老师从政期间，一直以至公无私之心，行利国利民之事，有口皆碑。梁老师从政之政绩是我们做学生很敬仰和羡慕的。人的一生要体现个人价值，总要干些事情。梁老师是比较成功的，从一名教师到从政后一直干到正县级干部。这对他的学子们也是一种身教胜于言教的表率。

梁老师也有不菲文学造诣，品学兼优、才艺兼擅，酷爱书法，年轻时就刻苦练习，“执鞭余兴做雕虫，暮写朝临勤用功。”（梁老师诗作《书课》中的诗句）工作过程从来没有放弃过，一路走来，不惑之年就小有名气了，后来越发有成就，一字难求了。老师虽然是学理的，个人情趣使然，经久于文经哲理、百家妙文的研究，旧学邃密，新学卓异，对于古典诗词颇有研究，经常吟诗填词，他创作的旧体诗词文词清丽，达古识今，写出了飘逸出尘的高远情怀，颇有积累，有不俗的成就。

2013年我调入滕州三中工作，恰逢学校建校60年一甲子，学校决定举办校庆活动。在筹备校庆走访过程中，深切了解到滕州三中的确是富有亲和力的宝地，凡在三中工作学习过的师生，无论工作学习时间长短，离开三中的时间早晚，都对三中充满着浓厚的感情，对三中只有赞许赞助，从无抱怨索取。得知梁老师去一中教书前在三中工作，梁老师无论政绩、书法诗词，都颇有成就，以梁老师的名望与成就，应称得上三中名师，是校庆应该邀请的嘉宾。知梁老师在书法界的名望，求他为三中校庆题几幅字，在我看来既是荣幸又很自然。我就利用一次小聚的机会向他提出要求。老师欣然同意，并没有传说中的求字那么难。一则三中是老师工作过的故地，有着一份特殊感情；二则也算是老师对我这个所谓得意弟子的一种支持吧，老师答应约定时间，到学校走走看看现场题写。

校庆确定的日期是2014年10月18日。2014年暑假，临近校庆，正准备邀请老师来校题字，时任教育局局长刘春雨打电话给我，说梁老师要去三中题字，我很高兴，我还没有去邀请他就主动要来！刘局长又说到梁老师病了，正在人民医院住院。听了刘局长的介绍，知道老师得的可能是不治之症，还没有完全确诊，马上要转院治疗，听到这个信息后顿感难受悲凉，有些不知所措。

第二天去医院病房看望老师。正坐在病床上打针的老师略显憔悴，面带笑容让我坐下。原来我向老师题字的要求，他一直放在心上，后来身体不好一直住院治疗，校庆临近他一直是个心事，过两天还要到北京治疗，不知时间长短，怕误了校庆的事，特提出来在转院前去学校题字。我过意不去，坚持等老师身体康复了再去不晚，他说这几天好多了，校庆事大，执意要去。我也考虑到老师对学校的这份情感，也是一份意义重大的心愿，也就忍心答应了。

按照约定时间，梁老师在他弟弟梁孝君和文化局局长马建钧（马建钧也是三中名师，他和梁老师在三中共同工作过，又是书法挚友）陪同下，也没有让去接，自己开车过来。本想让他们在久违的校园走走看看，但由于身体原因，直接到接待室。书法大家一般比较讲究，老师亲自带来笔墨，稍作休息，连水都没有喝，就开始动笔。老师肯定是胸有成竹，一气呵成。第一幅：“道隆扬荊水，群圣傲凫峰。”可能我们准备的纸不够好，更可能老师生病体弱运笔力度不够，第一幅运笔用墨不畅，没有达到效果，老师不满意，又重写了一幅，就非常成功。接下来老师又题写了一幅竖联：“有志者竟成”。仅仅两联字就明显看出老师身体弱。最后又题写了一条横幅“风乎舞雩”，并嘱咐我说：“这是送给你的，你留着。”这幅字虽然也有些运笔用墨不畅，也没有再修改重写。按说机会难得，理应多求他几幅字，但明显看出老师的疲惫，更不再忍心让他多写。“风乎舞雩”，这几个字用墨和运笔并不顺畅，笔画也不饱满，并非老师的得意之作，虽然老师神情自若，但也明显看出老师臂力腕力不足，站没有多久腿就有些颤抖，我也为之非常感动，老师带病坚持，他也是真的累了。他弟弟梁局长也说：“刚好些别累着。”拾掇一下，连水没喝就回医院了。

第一幅字“道隆扬荊水，群圣傲凫峰”，是为校庆专题的，寓意是赞美三中是圣贤眷顾人才辈出的教育圣地，是传道授业培育良才的风水宝地。这幅字现在就挂在三中校史馆第三展室，书法舒展遒劲有力，用墨厚重有立体筋骨，字体结构稳健流畅，吸引参观者长时间驻足品味欣赏，可谓佳作装点三中校史馆门面。第二幅“有志者竟成”出自“有志者事竟成，破釜沉舟，百二秦关终属楚;苦心人天不负，卧薪尝胆，三千越甲可吞吴。”寓意不言而喻。第三幅就是送我的“风乎舞雩”。不想这几幅字竟成了老师的绝笔。因为我知道，连他最得意的弟子、我的同班同学屈彦锋手里都没有老师的字，老师生病期间更不好意思求字。还是在他再三真诚要求下，我把放在办公室没有装裱的第二幅“有志者竟成”送给他留作纪念。

后来老师在生病期间，还整理了自己的诗词作品，集结成册，出版了诗集《韵楚吟草》，馈赠三中学校20本放在图书馆留作纪念。其中有一首七言绝句《和福寺寄远》，就是老师写于任教三中时，表达了对自然的热爱、对生活的向往：

凫山西望有明湖，鱼跃鸟鸣竞自如。

何日武陵花汛到，不为寺里钟声奴。

在老师生病期间，我们也小聚过，他依然师表风范，谈笑自若，大病无畏，从没有感觉到他是个病人。在他弥留之际，我们同学一起去医院看望他，他基本都认不出来了，梁老师英年早逝，是枣庄政界、教育界、书法界的一大损失，留给他周围至亲好友、同事、学生无尽的哀思和深深的遗憾。

我对于书画作品并没有太大的爱好，唯独对老师给我题的“风乎舞雩”这几个字，倍有感情格外珍惜，装裱后一直挂在办公室。多数人对于“风乎舞雩”这几个字不甚了解，我也是一知半解，只是感觉老师为我专门题写，是老师对学生的厚爱与厚望，所以倍加珍惜。后来，专门进行了查阅，知道这句话典出《论语》中的《侍坐》，曾皙的志向描述，“风乎舞雩”描述的就是一种春游的生活图景，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美好生活境界。最初的感觉是，老师想用这句话启发我，要过上这样一种轻松自在、洒脱有情趣的惬意生活。

这次听课调研，又和几位语文老师对“风乎舞雩”进行课后专题研讨，收获颇丰。听了赵文娟、刘士美老师教学讲解，了解到，“风乎舞雩” 还有一种解读，就是一种美好人生境界。孔子奔波一生，有着强国、富民、以礼治国的大抱负，而他自己奔波一生，到头来并没有取得多大政绩，他之所以赞同曾皙的观点，可能也是希望自己离开政坛名利场所，回归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，著书立说，表现孔子具有热爱自然、陶醉自然的乐天态度.也反映出他对自己的政治抱负得不到实现的怅惘，同时也体现了孔子“用之则行，舍之则藏”的想法，老年回归退隐的一种人生境界。听课时就联想到到，梁老师他是不是也有这种人生终将回归，“早舍早藏”的人生体验。一生要强，辛勤工作，名利场里透支身体，透支生活，透支人生，生命的珍贵、生活的珍贵、身体的珍贵往往被忽视，到头来功成名就而身体不行了，空留悲切与无奈，不如早一些明白、早一些放下、早一些洒脱、早一些体验美好生活、美好人生。想到这些，我也有一种莫名的惆怅。

通过李诚、白青彬老师的讲解，“风乎舞雩” 还有第三种解读，就是高大上的政治追求境界，也可能是最真实的意境或最理想的演绎，那就是曾皙以形象的语言勾勒出一幅“治国、平天下”太平盛世的“小康大同”和乐景象,这正是孔子所向往的理想境界。在这充满诗意的理想蓝图中,人们潇洒自得,乐趣天然,家国安宁,是一幅人民生活幸福,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图景。还有一种理解，就是心灵鸡汤式的解读，即内心修为的内化的美好追求，先有内化美才会外化美。　

细细想来，梁老师对于《论语》等古典经史是有颇深研究的。“风乎舞雩”的出典，他应该是理解到位的，老师那严肃认真、循循善诱的教学神情，风趣诙谐、春风化雨般的话语，从政为民、廉洁奉公的宝贵业绩，心系母校、永葆本色的高尚品格，不正是一幅生动的“风乎舞雩”的图画吗？对于《侍坐》所描绘的“风乎舞雩”这种美好境界，或后人不断赋予它的美好内涵，不外乎四个层面的解读：一是天人合一的生活图景，二是回归退隐人生境界，三是最高的政治追求蓝图，四是内心修为境界。梁老师对于这四个层面一定会均有所研究，有所了悟。至于老师送我这几个字的真实用意，老师并没有言明。对于老师而言，他的学生能感悟到哪一种境界都是他美好的祝愿。理解了老师的这份心情，更加怀念老师，感恩老师。

2021年3月16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