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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本书阅读之我见(漆永祥)
发布者:徐圆发布时间:2024-04-11 10:07:20阅读(33) 评论(0) 举报
一、整本书阅读由主流到式微的转变过程
纵观两千年中国教育史,整本书阅读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教学模式或者创新发明,我国古代就有专攻一书的教学与阅读方式,比如经部的《尚书》《左传》,史部的《史记》《汉书》,子部的《老子》《庄子》,集部的李、杜诗与韩、柳文等,就是最常见的整部书教学与阅读的范本。宋代的唐庚,尊师苏轼,人称“小东坡”,其《唐子西文录》称“六经以后,便有司马迁;三百五篇之后,便有杜子美。六经不可学,亦不须学,故作文当学司马迁,作诗当读杜子美,二书亦须常读,所谓‘何可一日无此君’也”[1]。又清代浦起龙《古文眉诠序》谓“古者编摩之士,穷该万卷,专久一书,一书论定,举世莫易”[2]。
宋元以来中国传统的课子方式,基本上都是从读“三百千”之类的蒙学读物开始,其教授之法无非是半理解半记忆基础上的背诵、默写与仿作。到幼年掌握了千余个汉字,从能读懂浅显的文言文开始,青少年阶段便进入科举考试模式,此时无论国学还是书院,也多是从“五经”“四书”起手,扩充至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资治通鉴》,再至李、杜、韩、柳等,也是从熟读、模仿到体悟、提高的过程。因为没有数、理、化等课程的干扰与侵夺,整本书阅读成为主流,也是最常见的教学与阅读方式。
历史演进到20世纪初,中国传统的读书之法与写作训练,受到了极大的挑战。因为西式的大中小学取代了传统的国学与私塾,教师课徒之法也由传统的就整部书或名篇名作进行背诵、默写、体悟与仿作等,变为以选本单篇或单元教学为主的西式语文教学方式;而传统社会中的科举考试模式,也变为西式的分学科考试,再加上外语课程的强势介入,使得国文仅是多学科中的一种,不再独占鳌头,尽享尊荣,国文学习出现碎片化的趋势,学生阅读国文作品的时间大幅度减少,从那时就已经苗头尽显了。
20世纪20年代,叶圣陶先生在《新学制课程标准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》中,就已经提出要学生“略读整部的名著”,可见那时“读整部名著”就已经成了问题。到了40年代,叶先生在《论中学国文课程的改订》中,更力主“把整本的书作主体,把单篇短章作辅佐”。但在20世纪前半叶,因为传统的惯性尚在,有点家底儿尚可挥霍,国文能力弱的问题虽然已经出现,但尚未到不堪忍受的程度。学生所学科目不是太多,各类教辅与课外读物也不多见,更没有电视、手机和游戏等的侵蚀,所以学生还是有大把的时间来阅读整本书的。
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,语文教学与学习环境又发生了极大的变化。一方面文言文不再占据主导地位,让位于白话文;另一方面能够用文言写作的人士也日少一日,文言文退出人们的社会生活,包括公文范式与日常婚丧嫁娶的应用文等。再后来,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、出版业的迅猛发展,包括教辅类读物在内的各种课内外书籍,充斥着孩子们的书架,塞满了他们的书包;而家长对孩子过高过多的期望,孩子们在好不容易能够读点“闲书”的周末,又被迫奔波在学习棋琴书画等课外辅导的路上;而电视的走进千家万户,尤其进入21世纪以来手机人手一部,更是将孩子们牢牢锁在小小屏幕之中;再加上中高考高强度的刷题训练,几乎将所有时间打劫殆尽,甚至孩子们睡觉的时间都被压缩。于是,整本书阅读便由自然而然变成了奢侈而不可求。
就高中生目前的阅读情况来看,我们经过调研发现,有一半学生在高中三年没有读完过5部“中外长篇小说或其他书籍”,有十分之一的学生甚至连1部都没有读过,这就是目前中学生“整本书阅读”令人心痛的现状。时至今日,无论成年人还是中小学生,阅读的整体环境并未得到改善,阅读的碎片化、低俗化、浮浅化、功利化与无用化,愈发严重。手机尽管方便了人们的生活,却也带来了无穷的祸患,甚至改变了人们的性格与生活。最让我们难堪的是:一方面各类书籍充斥插架,堆叠满桌,触手即是,一派繁荣景象;另一方面好书却越来越少,读书的人越来越少,而且似乎正以不可逆的趋势发展,令人忧心难已。
二、为什么要提倡并强调“整本书阅读”
如前所述,整本书阅读是我国自古以来的优良教学与阅读传统,是必需的也是自然而然的,但目前的情况是不整本读甚至不读。在这种局面下,就更应强调整本书阅读的重要性与必要性。那么,为什么要整本书阅读呢?
第一,便于了解一部经典的创作背景与主题目标,领略其谋篇布局的整体结构。一部名著的诞生,必然有其时代背景与作者个人背景,了解此背景也就是孟子讲的“知人论世”;作者在创作这部名著时,也必然有其创作的主题目标;为达成此目标,全书应该如何谋篇布局,用什么结构来支撑。要了解这些情况,必然要通读全书,而不能依靠片段甚至断片,零枝碎叶,不见全木。
第二,便于体会作者独特的写作特点与方法,并通过阅读全书,对比其高潮低落与长短优劣。每位作者都是独立的个体,在写作上不可避免地带有国家特征、时代烙印、地域风情、民族风味、语言特点与个人标识。比如古人在评价一首诗时经常会说“大有唐味”或“饶有宋调”,就是因为唐宋诗歌各有其明显的时代特征。同时,无论长篇还是中短篇,每件作品都有其高潮部分,也有其低落部分,或随着故事情节来安排,或随其章节疏密来体现,要紧三关时密不透风,扣人心弦,而高潮去后无论作品还是读者,都需要喘息间歇,于是便打情骂俏,左右言他。有些章节或文字优美,或情节动人,或富于哲理,或惹人爱怜,于是成了名段,万人诵读;有些章节则或拖沓啰唆,或了无生趣,或过于虚假,或做作生厌,于是成了败笔,无人理会。这些也都要通过全书的阅读,通过比较才能体会得到。
第三,便于学习书中的用词、用句、用典之美,进而学习仿效。好的作家必然是语言运用的大师,而其作品自然是用词、用句、用典等方面的典范,今天活跃在我们口头与书面的诸多成语,都出自《周易》《尚书》《诗经》《左传》《论语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楚辞》《史记》等书,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。而这些字词句的运用,并不会集中在某一名篇,而是散见于全书,不通读全书是难以把握的。中小学生在阅读作品时还应该养成勤于记录、时时品味的习惯,要反思为什么人家用了这个词,立刻生动有趣,我们用了另一个词就显得枯燥无味,边学边记,边品边思,同时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,天长日久,才会有进步与提升。
第四,便于和其他作家作品进行横向比对,进而真正掌握作品的特色并能辨别优劣。我经常听到中学语文教师与高中生喊疲累难支,尤其在比较作家作品异同时,教的苦口婆心,学的头疼不已,但仍不见效果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因为仅止于让学生读几位作家的几篇名作,就要硬生生地比较异同高下,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事儿。比如要走近巴金、茅盾、沈从文,不完整地读《家》《子夜》《边城》等,教师再怎么讲也是枉然。反之,将几本书一路读下来,三位作家特点与异同,学生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,这就是整本书阅读的好处。
第五,便于品味书中的故事与道理,提升个人修为,培养健全品格。名著的好处还在于其不仅有作品的感染力,还有催人奋发向上的感召力,读者通过欣赏与品鉴,进而丰富感情世界,提高个人修养,培养健全的品格。而这种能量大概率来自对整体作品的感动与仰望,在人物的起落沉浮、故事的曲折向前中明晓道理、感悟人生。此种效用,岂是一地鸡毛般的碎念式阅读可以达到的?
第六,便于培养学生持久的阅读能力,克服浮躁,产生定力,从而养成永久而终身阅读的好习惯。我们常常对孩子们说教:读书是快乐的!实际上,读书也可能是痛苦的,甚至是充满煎熬的,令人抵触的。读书的兴趣与能力,很大程度上是培养出来的。整本书阅读就是要培养孩子先坐下来,再坐得住,读进去,读出兴趣,读出意思来,在读书过程中慢慢克服浮躁,产生定力。如果一个小学生、一个中学生能够集中精力、不动窝地读上半小时、一小时书,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,由此渐进而养成终身阅读的良好习惯,将会使他们受益一生。
整本书阅读还应该注意的一个重要问题是:要阅读经典,或经典性名著!经典,往低了说就是有用的常理、普通的道理,往高了说就是万世常理的典范,永远通用的真理,亦即“万世教科书”。从现代汉语的广义来说,经典指具有典范性、权威性与耐久性的作品。经典是名著,但名著并不一定都能成为经典。有些书时髦一阵,洛阳纸贵,成为名著,但时间稍长,便消失无踪,被历史大浪无情淘汰,这就不是经典。有些书被人为地吹捧为经典,一旦放在历史长河中,置于全球范围内,则或者渺渺无传,或者仅局狭于某地,那也不具有经典性。因此,一定要把经典与时髦书区别开来。判断与识别经典有两个重要标志:历时性与共时性。也就是说,经典是永久而不过时的,纵横千年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;经典又具有共时性,无论中国人、德国人、埃及人、巴西人,还是少年、青年与老年人,读了都能受到良好的教益和启示,这才是经典。
正因为如此,一部经典或经典性名著,从字词句、修辞手法、内容结构到思想义理,都具有可读性、可仿性、稳定性和典范性。网络语言之所以流行变幻,如疾风骤雨,就是因为其不具有稳定性和典范性,所以来得快去得也快。如果能够掌握一部名著基本的字词句和修辞手法,熟悉其内容结构,学习其创作方式,感悟其所蕴藏的思想义理,就说明读者已经有了很高的学习能力与厚实的基础,取得了很大的进步。进而再默习其名段名篇,仔细品味,写作模仿,千锤百炼,久久为功,便可逐渐形成自己的阅读习惯与创作风格。例如司马光对《左传》的钻研,完全体现在《资治通鉴》的编纂中,《资治通鉴》对战争的描写,几乎完全模仿《左传》。又比如归有光对《史记》的苦读与深悟,其文章也都是学习司马迁风格,都从《史记》中得来。这不就是浦起龙所说的“一书论定,举世莫易”吗。
三、整本书阅读的四字诀:快,准,比,评
整本书阅读究竟应该如何读,这也是仁智互见的问题,就我自己多年来读书的经验与教训而言,我认为可以用四字诀来表示,即:快,准,比,评。
快,即快速地阅读。一部长篇小说或者论著,要想句敲字琢地细读几乎是不可能的。现在中学细读细品教得多,但对快速阅读几乎没有要求。要重视速读与泛读的重要性,既要读得好,还要读得快。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名著 《基督山伯爵》这样的长篇,文字内容量太大,无法逐字细读,小说以扬善惩恶、报恩复仇为主题,情节跌宕起伏,迂回曲折,人物关系复杂,场景千变万化,充分运用了西方小说的悬念、突发、发现、戏剧等典型手法,被公认为通俗小说的典范。但我个人认为《基督山伯爵》前半部尚可,后面则完全是套路,伯爵自从发迹以后,我们不再像前半部那样替他的命运担心,因为他基本上就是金钱美女环绕周身,无往不利,无所不能,完全是神是妖而不是人了。读这部小说就可以详前略后,后面快速阅读即可。有些小说,不一定一页一页推土机式地阅读,还可以跳着读,挑着读。学会了快速阅读,学生到了大学,文科生就不怕老师布置的课外阅读书籍,理科生就能在重复实验中不觉得枯燥,并敏锐地发现问题。而走向社会后,他们也能从纷乱复杂的环境中,从爆炸的信息堆里,搜索到有用的信息,这些都与学会快速阅读与准确阅读有很大的关系。但快读并不是完全的浮光掠影,要在读的过程中,让学生掌握既快又准。重复相同处可以略,要紧三关处不可略。
准,即准确把握关键情节与线索,抓住主要矛盾与重点问题,然后仔细品读与体会,要培养问题意识、辨析能力与对文字的敏感度。对个别字词的运用、生动的细节、缜密的推理、细微的心理活动、具体场景与片段的描写等,可以摘句摘段,反复琢磨;对作品间架结构的大开大阖、人物命运的生死存亡等,要能敏感地抓住书中的承转启合与风云变幻,把握主要脉络。有时候不一定急着往下读,可以放下书来,推测作者接下来会怎么写,试试自己的推理与原作者的思路是否一致等,这样才能在有趣、好奇、紧张与敏感的氛围中读书,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感同身受,过目不忘,打下清晰的烙印。
比,就是比较阅读。可以采用同篇对比、同书对比、不同书对比等,在对比中掌握本书的特点与不同。如人物、地点、场合、情节、故事、用词、用典、开头、结尾、高潮、低落、过渡、衔接、矛盾、冲突等,都可以进行纵横的对比,在对比中求异同,学方法,理头绪,拓思路等。多用平行比较的方式读,同类型与异类型均可,这也就是时下时髦的所谓“群文阅读法”。“《项羽本纪》是史公极得意文字,班掾采入《汉书》,节去二千六百八十三字。《史记》多字处,有多字之妙;《汉书》少字处,有少字之妙。多者逸少者遒。凡读古书,皆须两本对看。”[3]再比如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进贾府和刘姥姥进大观园,就可以比较阅读,为什么黛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嘘寒问暖,花团锦簇,灯红纸绿,大开筵宴,她却是孤独的,寂寞的,悲切的,冷色的;为什么刘姥姥一个打秋风来要吃喝的,却无所顾忌,插科打诨,大闹一场,场面是热烈的,浓厚的,欢闹的暖色的。通过这样的对比,我们才能对曹雪芹“曲尽人情”式的描写有更深刻的理解。
评,即对本书的评价,可以评某一点,也可以评整部书。评是读完书后自然所得的结果,是否读过,读得如何,是否理解,有无见解,一点一评,立竿见影。可以学一点明清人评点圈阅小说诗文的方法,有字评,有句评,有段评,有回评,有人物评,有诗词评,有景色评,有古迹评,有读后感,等等。学生在评价的基础上进行写作,亦可提高作文能力。
窃以为如果能按以上四字诀进行整本书阅读,就一定能培养阅读兴趣,提高阅读能力,培养鉴赏、分析与辨别的能力,进而提高语文的综合素养。阅读不是一时之事,需要持续地努力,才能有明显的进步,操之过急或急于功利,肯定是不行的。尤其对古诗文整部书的阅读,更不能求快。教师可以引导同学读一部古书,比如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史记选》《汉书选》《古文观止》《千家诗》《唐诗三百首》等,小学、初中的学生,可以在三年之内读完其中的一本,培养他们阅读与体会古文的习惯,形成读古文的感觉,能够“入口气”,时间一长,学生就不会惧怕古诗文了。现当代作品的阅读,可以采取教师指定与学生自选的方式,组成班级内的阅读小组来阅读,以中短篇为主,不提倡读过长的长篇小说等。外国文学作品的选择,在我看来首先要选择翻译者。如果译者的汉语水平不高,再优秀的作品也会被翻译得一塌糊涂;如果翻译者水平高,作品也是名著,也会有高质量,“双高”结合,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总之,在阅读大环境堪忧的现状下,要提倡并落实中小学生的“整本书阅读”,首先得将孩子们从各种桎梏中解放出来,不是堆叠加码,侵夺他们休息与娱乐,使本就不堪重负的孩子更加疲倦;而是给他们一定的选择自由,夺回本该读书的时间,提高他们的阅读兴趣,使阅读多、见识高的孩子在各类考试中不吃亏、能得利才行。同时,专家学者们也应该少谈一些理论,少搬一些模式,少创造一些词汇,少干扰正常的教学,否则一切都停留在理论与画饼上,那只不过仍是一场热闹的空谈而已。